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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一天夏天午後在辦公室剛午睡起來,腦子因為缺氧,感覺有些昏沉,突然手機震動,顯示是母親的號碼,這大概是這幾個月來,母親打電話次數最頻繁的時間,我習慣走出五樓辦公室的大露臺接電話,那邊除了可以阻擋他人聽到我對話的內容,還不會聽到我崩潰的哭聲,因為父親病情的反覆,總讓人心情忐忑不安的,有時候哭完還能看一下遠處,看看天空上,與父親病情一樣反覆多變的雲朵,平復一下心情再進辦公室繼續處理公事,接起電話,以為母親要說父親今日的狀況,或是如何調皮惡整她,結果母親第一句話是「你爸爸走了!一點十分。﹂父親洗腎近十年,今年年初開始,父親身體因病痛折磨,幾乎每個月都會進出醫院,每次就像放羊的孩子一樣調皮,進醫院醫生總是跟我們報告,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,但是過沒幾天,父親又能像健康的孩子一樣出院,我們都以為父親這次一定又是故意大喊狼來了,狼來了,沒想到這次狼真來了,還帶走了他。

  父親最後一次入院前,身體狀況是每況愈下,食慾也相當差,但是為了維持身體機能總是要吃,父親牙口不好,又不喜咀嚼,如同嬰孩般的飲食習慣,讓弟弟與母親總是費盡心力絞盡腦汁,父親對於吃食相當挑剔,我想我的個性就是像極父親,難怪母親看我總是諸多抱怨與不順眼,平日由母親準備餐點給父親吃,母親會將所有食物煮成粥,父親還是會像孩子般耍賴說東西太硬,味道不好,搗蛋不吃,惹得母親不快,假日則由弟弟準備,一大早就要採買食材,醫生護士建議可吃牛肉補身,所以連自身不吃牛肉的弟弟,也得處理牛肉,為了均衡飲食,用心分配蔬菜、肉類,以及澱粉,所有東西都煮熟後,特地打成泥讓父親用喝的,父親依舊挑剔總吃一樣的東西,惹得弟弟也有所不快,每每接到母親或弟弟的電話,心中便會忐忑不安,就會急著想回娘家看看,匆匆整理好孩子,趁著晚間的空檔回家陪陪父親,順便給他訓訓話,要父親能乖乖的別搗蛋!不要常被打小報告嘛!我聽了頗難受,他總會點點頭,像個乖寶寶一樣,或是解釋自己沒做怪,但是每次我一離開,他就又開始搗蛋了,那時候因為自己孩子還小,加上先生的不諒解,分身乏術之下,照顧的重擔全落在弟弟與母親身上,總讓我心裡愧疚的很,當時一直想著如何分擔娘家的困境,還要兼顧夫家的事務,變成當時我最難解的課題。

  最後這次住院,怕母親辛苦應付,自願到醫院照顧父親一晚,從沒在醫院獨自照顧過父親的我,顯得有些害怕跟緊張,因為不知道如何應付父親調皮的要求,母親交代很多照顧的細節,也說了近半小時才離開醫院,送走母親後,我還沒坐下,父親對我說:「我大便了!﹂我錯愕父親顯然是等母親走後才故意告訴我,我佯裝生氣問:「媽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?﹂他嘴角往上露出缺牙的笑容,瞇著眼笑說:「我故意的。﹂,說完還接著一陣呵呵笑看他笑我也笑了,我只好奮力跟黃金先生一較高下了,正在比試時,父親開口道:「你媽媽總是擦得我很痛!還會罵我。﹂沒辦法啊母親有潔癖,不擦乾淨會容易讓皮膚潰爛,我耐心解釋道,母親是個嘴硬心軟的傳統女性,嘴裡一直叨念著父親,但也總是在他手術完後,準備一杯他最愛的果汁,細心的為他增減衣物,母親常說:「這輩子還一還,下輩子希望遇到更好的人。﹂也許就是這樣才能撐過一次又一次吧,終於和黃金先生比出勝負,也餵父親吃完營養品後,想著終於可以休息一下,正當剛躺下不久,父親一直踢被子,吵著說很熱很熱,要我開電扇,我說醫院哪有電扇,他說你媽有手動式的,我心想母親還帶攜帶式風扇阿,一問之下母親原來是手拿報紙搧風,這也太讓人發笑了!忽然讓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露營,當時在帳篷又熱又有蚊子,爸爸手持扇子幫我和弟弟搧風搧了一夜,當時我和弟弟心裡大概只想著,再也不去露營了,回頭把病房冷氣轉強,心想這樣總算會涼了吧。

  父親走的前二天,因為疫情關係,原本限制探病人數有限制,居然在不久前公告解禁了,我跟弟弟特地帶了孩子去醫院,到醫院之前還跟孩子們做一些心理建設,畢竟家裡與醫院不同,藥物、消毒水的氣味,跟家裡點的檀香不同,護士手推車上藥罐碰撞的聲音,跟家裡電視、說話的聲音不同,生病的阿公躺在病床上,跟坐在家裡的床邊也不同,心裡多少會有些害怕,不過現在的孩子跟我們小時候的確不一樣,似乎見過大場面,一見面就熱切地喊著阿公,並沒有感到害怕的樣子,要是以前的我們大概嚇到連看都不敢看,不過父親一直沒有睜開眼,到的時候護士說早上父親血壓很低,以為狼來了,不過之後血壓恢復正常,父親又登上放羊的孩子寶座,一刻都不許讓人坐,接著趕緊請洗頭師傅給父親洗洗頭修容一下,父親不知道是因為注射嗎啡還是洗頭顯得舒服極了,連我們帶孩子去都沒有反應,弟妹還幫大家拍了照,我們勉強微笑著,但父親始終緊閉著雙眼,父親走後許久我還是無法看那張當初在醫院拍的照片,隔天父親還跟我視訊,精神明顯變好,好似明天就能出院了,我問昨天知道我們去嗎?他笑笑回說「不知道耶!﹂但是知道自己洗了頭,我聽了又是一陣笑,這是父親可愛的風格沒錯。

  父親走的那一天,母親因早上有事,所以一直到中午才到醫院,先跟搗蛋的父親打完招呼,就忙著詢問護士父親狀況,也擔心醫藥費的事情,所以接著請護士查詢醫藥費金額到哪了,以便心裡有個底,就在這個時候發現所有醫護人員都往父親病房跑,才知道父親走了,原來父親一直等母親到達才走,想要見見老是被他惡整而暴跳如雷的太太,也想告訴他這次他沒亂喊狼來了!是狼真來了,母親聯絡我和弟弟,我們就第一時間趕往醫院,我工作的地方離醫院較近,我先到達病房,病房正播著不知名的佛經,病床周圍都拉起布簾,然後我看到平日調皮的父親,一動也不動的躺在病床上,身上的衣服已從病人服換成入院前的便服,被子蓋得很緊實,下巴墊著一塊毛巾,母親解釋因為父親嘴巴開著,想讓嘴巴閉起來,我並不知道那樣的用意為何,但那已不是重點,我看著父親,他不在了嗎?但他好像還有呼吸,好像胸腔還有上下起伏著,我的父親是睡著了吧,他只是睡著了吧?像小時候他常跟我們玩假死的遊戲,每次當我哭的時候,他會忽然跳起來抱著我,惹得我又哭又笑,我用手推了推父親,把手放到他的鼻下,摸了摸他的臉,我想他是睡著我想他只是睡著我的眼淚像壞掉的水龍頭,完全止不住,想起人家說眼淚不可以滴到往生者的身體,會讓往生者走不開,但我的父親只是睡著,應該沒關係吧,但我還是不敢讓一滴眼淚滴到父親身上,弟弟走進病房的時候,臉上顯得很冷靜,他還事先回家拿了接下來需要的東西,其實在父親病危時,我們就有先詢問葬儀社,避免事情發生時手忙腳亂,這是我跟弟弟的特質,什麼事情都要預先準備,讓心裡有底,包含父親走後的事,不過再多的準備,都無法讓悲傷減少,在我內心不只想像過一次父親走的時候,但是原來悲傷無法做準備,在多的心理建設都沒有用,我步出病房,讓弟弟與父親獨處,我忽然聽到一聲低吼,是弟弟哭了,從內心最深處發出的聲音,我不曾聽過的,那不只是悲傷的聲音,還有其他更深處的情緒和情感。

  父親的喪事用了七天完成,父親在這個世上整整六十七個年頭,我們用七天的時間將其完成,這七天感覺好漫長,但又覺得太短了,父親如今沒有病痛的走了,遺憾他還沒有當祖父呢,現在當祖父應該算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,但他沒能做到,父親走後我跟弟弟一直沒有討論也不敢討論,我們連對視彼此的眼睛都無法做到,因為害怕看到,對方眼底跟自己一樣的悲傷,加上內心還有一絲絲愧疚無法放下,我們彼此說著會越來越好,但其實悲傷依舊在,在每次夜深人靜時,就看到的地方,在獨自一人之時,就能看到的角落,那樣無法忽略,也無法去面對,父親留給我們最後的溫柔,就是這樣安詳的走,卸下放羊的孩子頭銜,我想他輕鬆多了,他一定希望自己可以乖巧的聽話的,但因病痛又忍不住調皮搗蛋一番,就像我們孩時一樣矛盾,人總是會有無法控制,生氣口出惡言的時候,我想父親知道的,就像我們小時候如何作壞,父親雖然生氣,但依舊原諒跟愛我們。

  現在我偶而還會站在辦公室外的大露臺,雖然不會接到令人心驚膽顫的電話,但還是會看著天空的雲朵想,我最心愛的爸爸,是不是在某處追著羊兒跑?還是躺在草地上,吹著竹笛,看著跟我一樣的雲朵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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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陳甜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